政治總覽
蟬聯了好幾周國片最高票房的《一八九五.乙未》,激勵民族情緒,儼然繼《海角七号》之後成為全民參與的新台灣國族電影。許多人情不自禁地拭淚,莫不為吳家庄「客家三傑」保衛鄉土而不幸殉身的英勇事蹟肅然起敬。
我必須承認這部堪稱史詩級的電影真好看。然而,片中那位受盡屈辱,為家為族為國更為夫吞下一切羞辱而始終不語的「賢妹」,卻一直讓我牽掛。從頭到尾她是如何吞下如此巨大的「羞辱」呢?她明明是「被害者」,為何最後卻被要求承擔一整個族群的榮辱呢?這原本是個性騷擾兼綁架案,到底最後是如何通過族人共謀而逆轉為「不可說的秘密」?賢妹如何自處?她難道不生氣?
對台籍匪類慣於攔截客籍婦女做妾,或羞辱後放回客家庄這類醜聞,電影只有幾句話輕輕帶過:「被土匪綁架到山寨的婦女,放回也沒用。因族人便認定她們已失去貞節,放回後也必將之逐出家門。」一語道盡少數族群的認同邊界劃定,如何通過「女人貞操」的性別規範與懲罰來處理「同族女性」。
賢妹為國族忍屈辱
然而,國族敘事隨即給了吳哥至上的道德禮讚:「有情有義的吳哥堅信賢妹貞節烈志,依了婚約最終還是娶她為妻。」本來該報仇的或該被抹除的「恥辱」,因為「賢妹」貴為大哥身邊的女人而「例外地」逃過家法,「新家規」卻是:「妳就把委屈吞下來吧。」處處可見維繫家族團結的「兄弟盟」,正就搭建在「女人被次等化、被物化」的邏輯之上。
萬萬沒料到,有情有義的客家英雄吳哥一直到戰場上才發現,合作抗敵的兄弟,原來正是當年侮辱他妻子的惡徒。孰可忍,孰不可忍,眼見男子氣概就要盡失。於是大丈夫一拳打過去,匪類不得不低頭認罪。
然而,此時此刻兄弟合作殺敵還是比較重要,妻兒羞辱可以暫時放在一邊。「兄弟盟」的不容挑戰,正是家國史最核心的關鍵敘事,也是「賢妹主體」被迫沉默的主因。
《一八九五》的影像敘事其實是有代表性的典型「國族敘事」。這類敘事邏輯慣於將「性別」矛盾放進「家/種/族/國」大框架之「內」,被要求強忍委屈淪為次等範疇,要不,將被逐出家門,劃歸家/種/族/國界之外。
黑種女性主義文化批評家bell hooks曾針對黑種男性最愛的嘻哈音樂中「女性形象」提出批判,她指出在白種父權社會中,黑種男性反而容易把「種族挫敗感」轉移發洩在跟他們同種的女性身上,因而在性別關係中他們往往表現得比白種男性更暴力,更歧視女性,卻反而更被社會同情。
少數族群女性主體一來受到男性中心「家國大敘事」掩蓋,二來還被同族男性放進性別暴力之中,她們的性別解放運動勢必得同時處理「種族」和「國族」交錯而成的權力運作才行。
為了使「女人」浮出歷史地表,使「少數女性」開口說話,hooks特強調「重讀」種族史,鼓勵創作者「以少數女性為主體」來「重寫」悠悠家國,譜出性/別變奏曲。
改寫在地歷史故事
在國片復興之際,影像敘事遠比過去深入細緻的批評寫作更有大眾影響力,也正以更大卻更隱微的力道銘刻著我們的心靈和視界。在對外輸出「台灣經驗」時,在地歷史故事開始有許多機會被翻新、再現、改寫,然最後到底改成「誰的」觀點,「誰的」故事,端看闡述中所隱藏的「性別意識自覺」及「性別主體性」是否堪被放在陽光下檢驗。
我必須承認像《一八九五》這樣感人的典型國族敘事實在把「傳統客家女性」再現得太被動了,因而難以容納當代女性的平權靈魂。我們被迫一面心動拭淚,一面靈魂出軌。紫色靈魂的騷動讓我想徹底改寫這個劇本。像這樣,我突然看見「賢妹」開口說話了:「吳哥,不瞞你說,在剛剛給那個匪類送去的紅豆湯裡,我偷偷放了三人份的瀉藥。」